永徽五年三月,暮春的长安。太液池畔的柳絮已飘得倦了,宫苑深处的牡丹却正当秾艳。就在这暖风醺人、万物滋长的时节,一道消息自禁中传出,倏然划破了朝堂与后宫表面维持的平静——武媚在漪澜殿偏殿,诞下了一位小公主。
消息送达两仪殿时,李治正与几位大臣商议今岁关中漕运之事。内侍低声禀报的话音刚落,他便猛地从御座中起身,手中拈着的朱笔“啪”地一声落在奏疏上,溅开一点殷红。他竟丝毫不顾君臣礼仪与未完的议政,只匆匆丢下一句“容后再议”,便在众臣惊愕的目光中,大步流星地向殿外走去,步伐是前所未有的急切,连冕冠上垂下的玉旒都晃动得失了章法。
甘露殿偏殿内,氤氲着淡淡的血腥气与草药香。窗棂半开,泄入午后暖融的阳光,将殿内陈设镀上一层柔光。武媚躺在锦衾之中,面色苍白如纸,几缕汗湿的乌发黏在额角,眉眼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。然而,当她侧过头,看向身旁那个被裹在明黄色襁褓里、正安静睡着的小小婴孩时,那深潭似的眼眸里便漾起一丝极柔和的波光。
李治几乎是闯进来的,带着一身外间的蓬勃春气。他挥手屏退了正要行礼的宫人,几步便跨到床榻前,先是深深望了武媚一眼,触及她虚弱的神色,眼底掠过清晰的心疼。
“媚娘,辛苦你了。”他声音放得极低,带着不易察觉的微颤,伸手紧紧握住了她露在锦被外、尚且冰凉的手指。
随即,他的目光便被那襁褓吸引了过去。他小心翼翼地俯身,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易碎的梦,仔细端详着那初生的女婴。婴孩红皱的小脸尚未长开,唯有那挺翘的鼻尖和抿着的小小唇瓣,竟隐隐勾起了埋藏在他心底、多年前在感业寺的某个模糊轮廓。
刹那间,感业寺那清冷孤寂的禅房,女子跪坐佛前倔强又单薄的背影,与自己彼时身为帝王却步履维艰的压抑心境,混杂着一种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,如潮水般冲击着李治的心房。他心中最柔软的那处被狠狠触动,连带着对眼前这为他孕育子嗣、曾与他相濡以沫的女子的怜爱,汹涌澎湃。
“好,好!朕的小公主!”他朗声笑起来,连日来因朝政琐事积压的郁气仿佛一扫而空。他依旧握着武媚的手,转头对侍立一旁的内监总管,语气斩钉截铁:“传朕旨意,武昭仪诞育皇嗣,功在社稷,即日起,晋封昭仪之位,享实封!一应用度,皆按最高份例。赏南海珍珠十斛,蜀锦百匹,赤金头面……”
一连串厚重得令人咋舌的赏赐从他口中流出,如同不要钱般,彰显着君王此刻毫无保留的欣悦与恩宠。殿内宫人屏息静气,心中无不凛然:这位武昭仪的圣眷,竟是如此之隆!
武媚静静地听着,唇边始终含着一缕温婉浅淡的笑意。她费力地抬起另一只手,轻轻抚过女儿细嫩的脸颊,指尖传来的温热触感是如此真实。然而,在那低垂的眼睫掩盖下,她的眸光却清醒得如同浸在寒潭中的墨玉。
这怀中幼女,是她的骨血,是她在深宫之中血脉的延续。但与此同时,她也比任何人都清楚,这个孩子的降生,尤其是此刻李治毫不掩饰的狂喜与厚赏,对她而言,更意味着什么。这并非仅仅是一个母亲的成功,而是她武媚,自感业寺重返这紫宸深处后,在遍布荆棘的权力之路上,踏出的又一坚实步伐。恩宠,唯有转化为实实在在的地位与依仗,方是这宫闱之中立身的根本。
李治沉浸在弄瓦之喜中,并未察觉枕边人那温顺笑容下翻涌的思绪。他只是觉得,这满殿春光,因这新生的婴孩与眼前女子,而变得格外圆满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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